作家部落 张戬炜

    25、螽牲  

     

    骂人的话有很多,有些是写不到纸面上的,有些却是纸面上常见的。譬如“畜牲”。

    畜牲,也写成“畜生”。意思是指某人的行为类同于动物。我常常觉得这种比喻,不是污辱人,是污辱动物。畜牲怎么了?畜牲再坏,还能坏得过人去?畜牲杀戮同类,不过是一口咬死。想想人类,仅杀人的方法就多达百余种,遑论热核弹头、冷战遏制、精神愚弄之类。从这个层面上讲,畜牲其实比人好多了。

    这是题外话,打住,说正经的。

    畜牲,常州人读作“中伤”。看着这字、听着这音,总觉得有点问题。为什么?“牲”与“伤”,音训可通。“畜”字与“中”字,无论字母与韵母,音训上都不是太通。如写成“畜生”,其“生”字,在常州方言中有两个读音,一个读作“生”,一个读作“伤”。譬如生命、生产、生长,都读“生”。譬如陌生人、做生意、过生日,则读作“伤”。但一旦认定“畜牲”、“畜生”通用,则读音又有问题了。

    钱锺书,按民国纪年,应该是常州老乡。这位被称为“文化昆仑”的才子,曾经把“畜牲”注成“众生”。说老家有句骂人话,叫“畜牲”,觉得这两个字有问题,好像应该是“众生”。

    这段话留在记忆里,等写这篇文章时,我怎么也找不到原话的出处了。锺书乡贤博大精深,其著述不是可以一目十行检索的通俗读物,于是大窘。情急之下,找到了杨绛的一段话。

    杨绛在《记杨必》一文中说:“可是自从她能自己行走,成了妈妈所谓‘两脚众生’(无锡话‘众生’指‘牲口’)。” 

    于是大喜。杨绛是谁?钱太太!她说无锡话里的牲口,应该写成“众生”,不是为我留存在记忆里、却一时找不到出处的话,提供了一个准确的注脚了吗?不找了。我姑且断言,把常州方言里“畜牲”一词,注成“众生”的,应该是钱锺书。

    钱师学问深厚但性格幽默。我想,如果当面追问,他也许会说,“众生”这个说法是从佛经中借来的。《不增不减经》里说:“即此法身过于恒沙无边烦恼所缠,从无始世来,随顺世间波浪漂流,往来生死,名为众生。”

    佛经语言过于深奥,不看了,简单点——众生,就是会生会死的东西。畜牲是会生会死的,所以是“众生”。

    不过问题来了:人也是会生会死的,为什么“众生”又是骂人的话呢?况且,佛经里,“众生”不但指动物,也指人——《长阿含经卷·二十二世本缘品》里说:“无男女尊卑上下,亦无异名,众共生于世,故称众生。”

    私下揣摩一下钱师关于“众生”的注解,应该是“众人生的孩子”,换言之,就是“杂种”。杂种,不是一夫一妻所生,像动物一样,是多夫一妻,所以是“畜牲”。整一个钱式幽默——骂人不带脏字。

    问题似乎解决了。可钱锺书就一定代表终极真理吗?

    有一点可以肯定,骂人曰“畜牲”,决不仅是多夫一妻。畜牲除了乱伦,还不懂道理、蛮不讲理、不可理喻。这决不是“杂种”这一种类所能包含。“种”的纯正与杂乱,与道理之间,就目前的人类社会状态来看,似乎没有必然关系。

    牲,原意指的是古代供祭祀用的全牛。后来衍变成泛指供祭祀、盟誓及食用的家畜,包括牛、羊、猪、马、犬、鸡等。再后来,所有生的肉食都是“牲”。例见《周礼·掌客》:“鼎簋十有二,牲三十有六,皆陈。”

    既然“牲”字已经代表了,还要那个“畜”字干什么?以吴地人的精细,骂人是不肯浪费字眼的。于是,一个读作“中”字的字,来到笔底。什么字?“螽”。

    螽:音:zhōng,本义为一种昆虫。衍生义为蝗类飞虫的总称。古人有“螽水”、“螽涝”之说,意思就是虫灾及水灾。例见《北齐书·废帝纪》:“夏四月癸亥,詔河南。定、冀、赵、瀛、沧、南胶、光、青 九州,往因螽水,颇伤时稼,遣使分涂赡恤。”蝗虫这傢伙,一旦得势,那是铺天盖地、遮天蔽日、暗无天日。吴人以种植为生计,碰上了,就是倒了八辈子的血霉了,颗粒无收啊。

    吴地骂人之“畜牲”、或“众生”,其实应该是“螽牲”。就是说,你这家伙,就是蝗类、就是牲类,总之,拿你没有办法。不懂道理、蛮不讲理、不可理喻。

     读过一篇小说,题目叫《夜色燎乱》。里面有这样一段话:“而毛毛姆妈知道后,回答得更直接,更干脆。她说,吵过就说话,就好,是神经病,是螽牲!”

    还读过《无锡日报》上一篇文章,题目叫《看看你有没有机会成为亿万富翁》。里面也有一段话:“一辈子都是糊涂虫,对人生前景也没啥规划,吃吃白相相,上上班,啃啃老,做一辈子快活螽牲。”

    读的时候,曾经心生邪火——我的研究成果还没有面世,他们怎么会知道?天下竟有这样的聪明人?太聪明了。是可忍、孰不可忍!一直想走到他们面前去,大喝一声:“嘶啦嘶啦的!你的,什么的干活?哪个老师教的?老实交代,大大地有赏!”